老人生来为了及时走开.

  他们这次吵得很凶，吴羽策夺门而出的时候整层楼都能听见他把门甩得震天响。

  李轩坐在椅子上没有动，呼吸急促。血液在他血管里沸腾，愤怒的温度褪去之后，留下的是疲惫的寒冷。

  窗外下起了小雨，被风吹得凌乱。他想起吴羽策这种天气不喜欢打伞，头发会被打湿。他会把额前的头发撩起来，显得格外清爽好看。

  这不是个回忆的好时候。他们刚刚吵了一架，房间里仿佛还盘桓着失去理智的大吼大叫。

  事情的起因是李轩退役。

  第十三个赛季了，荣耀联盟已经达到了自己的巅峰时期，老旧更替得厉害。黄少天是第四期退得最早的一个，他的风格要求那样高的手速，注定不是一个能够打非常久的选手。而他的好搭档喻文州尽管有点世外高人的意思，但是早就把队长的职务卸下，交给了卢瀚文。

  第十三个赛季中期，李轩提交了退役申请，他打算打完这个赛季就退役。他手速和反应不比以前了，虚空的双鬼组合偶尔会拆开，重心也慢慢地由吴羽策过渡，递交给新来的两个小忍者。似乎双职业是虚空的招牌，现在看来，这招牌打得不错。

  吴羽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表现得平平淡淡。李轩心里早有打算——吴羽策打到下个赛季，然后他们可以一起生活，不必像现在这样每天忙于训练而疏于恋爱。在一起这么多年，他们仿佛直接跳过了热恋期，直接进入了老夫老妻的生活。但是他们时常有摩擦，性格迥异又同样坚韧的两个人还没怎么学会妥协，不过那些都无伤大雅。

  只是这一次他们之间似乎出了问题。

  上一次他们吵得这样凶还要回溯到高中时代。李轩疲惫地闭上眼，房间里昏暗又湿冷，把他的心情浸泡得发寒。

  那天的雨大的多，他一直在跑，胸口被过量的运动烧得发疼，但是他不敢停下。他看不清，他浑身都是雨水，狼狈得要命。

  他是在一个没有光的小巷里找到吴羽策的，他浑身上下都是伤，地上有血，破裂的酒瓶倒在雨水里，几乎不用怎么想就能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。

  李轩看不清吴羽策的脸，只有他的眼睛在雨幕里亮的惊人。他一下子读不完他眼睛里的冷漠，疲惫，甚至还有迷茫。李轩胸口的灼痛，混着担忧和愤怒，一下子被这个眼神猛地聚合，然后轰的一声，爆炸开了。

  他记得他冲上去抓住他的领子，记得他破口大骂时候胸腔里的嗡鸣，记得仿佛永远不会停的雨。然而他记忆最深刻的是那时尚且青涩而且锋芒毕露的吴羽策，血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就立刻被雨水稀释到不见。愤怒快要把他们烧成飘摇的火后烟尘，呛人而且狼狈。

  可他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吴羽策。雨下得那么大，他们吵得那么凶，可是当灵魂重新回归躯壳的时候，他看到吴羽策的表情。雨那么大，可李轩无端地感觉到他在哭。

  他们大概说了一吨的脏话，讽刺了那么多他们曾经说好封存的事。他们一次次刺穿对方的心脏，强撑着被穿心扎肺的痛苦，绝不肯低头。

  最后以吴羽策的昏厥告终，李轩第一次感觉到世界扭曲成光团，他背着吴羽策的时候浑身都在抖，他后悔。也是在那一瞬间他被迫成长为一个男人，被迫变得成熟而且冷静。二十七岁的李轩再回想，似乎也是那一瞬间扭曲的树藤拔地而起，直到不远的将来把他和吴羽策缠紧。

  他们怎么能没分开呢？

  李轩的心情平复了，他已不是那个揪人领子的少年。远古的回忆燃烧后的余烬甚至把他的心情温暖得有些轻松了。

  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好好说的？都这么多年了。

  他当然是容易找到吴羽策的，他们了解彼此甚至一切其他的人。他拎着一把伞踢踢踏踏地走到俱乐部隔壁超市门口，吴羽策坐在门口破烂的塑料椅上吃雪糕。他额前的头发沾湿后被撩起来，显得不羁又没显得凌乱颓废，他有些漫无目的地吃着手里三块钱的雪糕，一只手插在裤兜里，身边坐了个躲雨的老太太，拄着拐。

  李轩乐了，十八岁的吴羽策生了气就会坐在这个超市的门口吃这种廉价的雪糕，二十六岁的吴羽策一直，一直都没有变。

  吴羽策抬眼看到了他，随后很快又垂下眼去，掏出手机单手按了几下，没有要理他的意思。李轩走近他，站在他面前。

  “你来干什么？”

  语气不太好。

  李轩皱起眉，他不喜欢这样的语气。那点柔软的好心情被轻而易举地打散，但是他依旧耐心地回道。

  “还生气？回去了好不好？”

  吃完雪糕的男人没有把棍子扔掉，这附近没有触手可及或者是可以给他三分灌篮的垃圾桶。吴羽策把手机塞回裤兜里，自顾自站起来走进雨里，回俱乐部去了。

  李轩也没有打伞，他跟在吴羽策后面。吴羽策还没有消气，李轩知道。他肯耐着性子用他们之间的，奇怪的方式，哄着吴羽策。

  “吴羽策。”

  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，声音里是无奈。吴羽策猛地转过头看他。

  “你能不能不要总让人觉得我在无理取闹？”

  “你不就是在无理取闹吗？”

  吴羽策嗤笑一声，站住不动了。

  “你再说一遍？”

  他看到吴羽策转过身。

  虚假的停战终于被疯狂地撕碎，李轩抓着伞柄的手握紧了。旁人眼里的冷静与顾全大局全成了狗屁，或许在吴羽策面前他永远是那个冲动的，不顾一切的少年。

  “你不是无理取闹？”李轩的眼神冷了下来。“退役？你也想得出？”

  大雨终于又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。

  李轩习惯了照顾着吴羽策的后背，无论是赛场上还是生活里。他高中的时候连拖带拽地不让吴羽策再去打架，把他拉到家里吃饭，带着他打荣耀，在俱乐部里为吴羽策的上场据理力争，在深夜里一遍一遍地打磨双鬼的雏形，陪他在赛场上一鸣惊人，共同遮掩光华背后的每一个苦练的夜晚。

  所以他听见吴羽策云淡风轻地说“我也退役，交申请了”的时候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他害怕是自己在耽误吴羽策，耽误他的职业生涯。这几乎是他最害怕的事情。哪个职业选手不是为了能上场痛苦而坚毅地奋斗着，可是吴羽策怎么能这样潦草地结束自己的宝贵时光？

  “你少他妈的自私了，”吴羽策冷笑。“你凭什么安排我的人生？”

 
  李轩像被这句话里包含的嘲弄和疏远迎头一击，脑子里嗡嗡作响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。

  “你自己听听这句话，吴羽策，你他妈是不是没良心，我为你做了那么多……”

  “你去死吧。”

  吴羽策干脆利落地甩下一句，把手里的棍子摔在地上，打算转头离开。

  风把大雨吹得凌乱，身边走过两个撑着伞依旧狼狈的路人。虚空的前正副队长站在路边恶语相向地对峙，在这样的天气甚至没有娱乐记者会偷拍。他又看不清东西了，李轩终于明白了时间是一个点环，一切都有迹可循，一场又一场的雨，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呢？

  或许是雨太大了，他没能看到吴羽策的眼睛。

  那双眼睛里总是有坚毅，带着一点藐视世俗的戾气，或者是笑意，还有永不褪色的少年意。可是从来不会像今日这样，疲惫，甚至委屈。

  这么些年，他们究竟是怎么过来的？他们一个恣意妄为又隐忍不发，一个是纯粹的领导者，总把那样强悍的一个人置于被保护的位置。

  他以为自己了解吴羽策，因为他们心有灵犀。可是他恐惧地发现此时吴羽策像个陌生人，仿佛他只是认识一身皮囊。

  李轩头一次感觉到了动摇。

  以后又要怎么过呢？

  以后的以后…他不再是虚空的一员，他也不是了，他们究竟要为这件事情争吵多久，他们到底为什么而争吵？

  李轩站在原地没有动，世界天塌地裂。

  吴羽策并没有走远。

  他感到后悔，迟来的汹涌爱意要把他冲垮，他幡然醒悟爱就是那些细小如磁粉的事情，不可阻挡地汇合在一起，竟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组合成了巨大的彼此依赖。

  太后悔，太愧疚了。

  他停下脚步，转过头去。

  李轩站在雨里，显得太过慌张又不知所措。吴羽策突然发现这个男人一直以保护者自居，几乎是拔刀立斧地顶天立地起来，他肩上有虚空，所以他要他多打一年，可是他总是忘记。

  “…忘记我不能没有你。”

  吴羽策的眉眼被打湿，今天他们都淋了太久的雨。李轩惊诧地抬起头，看着吴羽策。

  “你走了，我没有耐心再去适应没有你的队伍，”吴羽策显得笨拙而且真诚，他几乎从来不解释，因为他觉得李轩懂他，而这次，他决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。“我的打法…我现在，已经不是巅峰了。”

  李轩怎么会听不懂呢，他几乎一下子就红了眼眶。他们没有接吻，没有拥抱，没有牵手，十六岁的吴羽策和二十六岁的吴羽策重叠在一起，手心里握着他的岁月。

  吴羽策的温度顺着沾湿的衣服爬上李轩的皮肤，世界奇异地安静了下来。

  他想，回去吧，我爱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