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幕倒垂。
今天赛道上没人,机车铺冷冷清清的。我坐在门口抽烟,铺子门前挂着个昏黄的灯泡,夜风一吹,摇摇晃晃。我盯着地上游动的影子发神。
月光忽隐忽现,看天气是要下雨了。可能是暴雨。电视机里嗞哇着断断续续的暴雨蓝色预警,我听得不耐烦,走过去把电视一拍,关上了。
店里一时间安静到让我耳鸣,我有些烦躁,翻开烟盒子只有最后一根了,黑杰克的苦味熏得我眼睛也疼,我决定留着最后一根,关门睡觉。
“修车。”
这样的天气居然有客光顾,我有些烦闷,“啧”了一声。
“关门了,明天再来吧。”
我这才看清楚来人。他没穿着机车服,微喘着把手上的机车手套拆下来。他听见我这话皱起了眉头,指着背后的车对我说道。
“我听说你最好才推来你的店里。”
我探头去看他的车,看到的一瞬间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才正眼看了一眼这个男人。
“YamahaR1纪念款?”
或许是因为他的车,这个男人越发顺眼了起来。他其实只是眉目正,还算不上帅哥,但是气质实在太过拔群——太格格不入。
这车也实在适合他。
几乎每个来我店里修车的人都是气喘吁吁的,毕竟这店在半山腰,偏偏这个男人就是一股子我自岿然的气质。我把店里常备的冰水和餐巾纸递给他,他道了声谢,随后盯着他的车看。
“她的曲轴出了问题,我找不到地方换。”
我皱着眉头去看这辆R1的引擎,这辆R1是2012年老车了,09年的时候R1大胆地使用十字式引擎,虽然能够更抓地更好控制,但是因为不对称点火,曲轴压力很大,损耗是很平常的事情。
R1的纪念款是珍珠白和红色,每一款都有编号。我蹲下去看她的编号,怔住了。
1222。
这是李轩的车。
也是,一个人一辈子能够见到多少辆R1的纪念款,在那么多的车里,这种车只有两千辆。正如茫茫人海里,我又何能遇见李轩。
2012年的时候他20岁,而我已经在机车铺里替别人打下手。我们曾经短暂地称呼彼此「男女朋友」,又很快让这段恋情无疾而终。
“李轩叫你来的。”
我直起腰,看着他。
他本来靠在门边不知在想什么,听到我的话之后转过头来看着我。
他的眼睛里没有诧异,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。
“你好,吴羽策。”
我决定和他闲聊。
不是说我想知道李轩的现状,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。或许有一点,但是这不重要。
“我姓张。”我说。
他点点头,没有接话。我一时之间竟然也无话可说。
我本来就不善于交流,似乎这位也不是个话痨。以前和李轩相处,都是他说,我听。
“这是李轩卖给你的车?”
我拆了R1的引擎,站起身来,擦了擦手上的机油,想要随意地问,不露出什么马脚。
他摇摇头。
“这就是他的车。”
我叫他下周来取,手上还有不少活,他点点头再道了谢,我蹲在那儿随便挥了挥手表示不用以及道别,继续研究他的R1。
此时再想起我和李轩短暂的恋爱,或许称作过家家比较合适,他对我一直很好——好得过了头,有时候我反而觉得他像是在完成什么仪式,或者是交一份作业,心无波澜,敬而远之。
所以我们分开了,他彬彬有礼地说抱歉, 后来他渐渐远离了机车的圈子,安安分分地当他的职业选手。我自己开了车铺,对他那个圈子刻意远离。我搬离了X市到海边,却不自觉又在五年之后回到了这里。
如果一定要说我对李轩余情未了,我也无从反驳,只是今天看到推着他的车的那个男人,故事彻底完整,我反而觉得舒了口气。
今夜本来没有别的安排,我不打算再做什么,把那辆R1的引擎丢在那里,擦了擦手,掏出手机给李轩发了条微信。
「我今天看到你的男朋友了。」
他回复很快:「你知道?」
我嗤笑一声:「别小看女人的直觉好吗?」
「他和你很像。」
「操,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和我谈恋爱的?」
他没回复。
我突然觉得索然无味。
本来打算打个晚安发过去就去看书睡觉,对话框里忽然跳出了他的回复。
「你们其实不一样。」
「屁话。」
「车怎么样?」
「没多大问题。」
「又是曲轴?」
「又是曲轴。」
「麻烦你了哈」
「滚,下次收你双倍」
「少抽点烟,早点睡,晚安」
我本还想骂他几句过过嘴瘾,他一句晚安打得仓促,兴趣兀落。
我这才后知后觉,大雨已经狠狠砸下,灯泡突然爆裂开来。
原来是我忘了在下雨之前把它收起来。
吴羽策再来的时候是一个风雨欲来的傍晚。
神奇的嗅觉记忆让我觉得这是一个满肩风雨水气的男人,他的R1我没有推到店铺后面的停车场去,一直放在店里,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,好像那些匆匆过了的日子其实并没有走远一样。
其实自欺欺人挺没劲的。
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推他的车,或者是打燃引擎去看维修状况。一股风挤进来,把他的头发和衣摆都吹向我,我这才觉得我离这个男人近了一些。
“你好。”
他说。
“你好。”
我说。
不知道怎么,我们突然同时笑了起来。他笑起来很好看,像是在向自由招手。
也许是突如其来的同类气息,我对他不明不白的敌意消失得一干二净。我翻开烟盒子,他没客气,我又掏出Chief,他偏过头来沾火。
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好多年。
我们两个抽着烟站在店铺门口,碎了的灯泡危险地挂在我们头上,没人在意。
“李轩是个怎么样的人?”
我问他。我没有期望能得到什么令我吃惊的答案,只是想要挑起话头。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好开头。
“他随性,但是有很执着很想追求的东西。想得太多。”
我自顾自地接了话。他听到这话又笑了一下,露出了回忆的眼神。
他的眼神一下子就把李轩描摹出来。
风雨飘摇而至,几点乱雨打在我的鞋子上,我低头看了一眼。烟突然被打灭了,我皱着眉头把手里的半截残烟扔掉,再掏出一根,打算点起。
“少抽点比较好。”
我没有听,于是风雨里的红点又变成了两个。
“你的Ducati揽途950很酷。”
他继续说。
“把你的R1开走吧。”
我没接话,夏天的山雨来去匆匆,突然失去了谈话的兴致。嫉妒汹汹而来,又被我仓促压下,他们看上去默契如匙锁。我轻轻笑了一声。
“告诉李轩,下次收双倍了。”
“他很好。” 他突然说。 “你也很好。”
我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在回答我那个问题。
“谢谢。”
也不知道是在谢什么。
我背对着他摆摆手让他不要客气,伸了个懒腰就想进门。
店里那不停旋转的播放器正在唱一个离别的故事。
「来自人海的都归回人海。
人海中人们自会抱团取暖,自会超然世外。
而我不关心人类。
——远山淡影.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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